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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呼云初听

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
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。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
——《诗经周南》

昨夜春雨。清晨时分,路面尚自湿淋淋的。楚人生性奢懒,街上店铺大都还闭着门闩。

一黑衣男子将手中的传竹筒翻来覆去几次,叹了一口气,遂伸手拍拍大门。

黑伯开门。那人见他脸上刺字,吃了一惊,遂施礼道:“在下金乌城揽松子。周师伯可在家中?”黑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,依旧不说话,只是以手示意他进来。

荆策正在院中练功,全神贯注。倒是揽松子先看见他,便喊道:“荆师兄!”

荆策回头一看,喜道:“揽松子!”揽松子年齿长于荆策,只是拜师晚了几年而已,为人极是稳重敦厚。金乌城城主以“公”为号,弟子以“子”为号。荆策平日只以“揽松子”来称呼这个师弟,一来免去年龄尴尬,二来也是敬重他为人。他出城已久,不想在此地碰到他。极是高兴。却见揽松子满脸乌云,闷闷不乐,遂笑道:“怎么?揽松子看见我不高兴?”金乌城所有师兄弟中,荆策与揽松子最为相熟,所以倒是常跟他开开玩笑。

揽松子怏怏道:“我奉城主之名,给你带来一则通告。高兴不起来。”说罢将传竹筒交与荆策。

荆策打开一开,脸上笑容立时僵住。那竹简上赫然写着:

告江湖书:凝江子不遵师训,即日起,逐出金乌城。后有何事,全在其一人。

荆策有似头顶一棒。他原以为师父即便生气,也就一番责罚罢了,不料竟是要将他逐出金乌城这般沉重。愣了半晌,问揽松子道:“师父可还有其他的话?”

揽松子摇摇头。荆策一收剑,立时便要回金乌城向常巨田请罪。见常巨田自小院中走了过来,便只得与揽松子一道施礼叫道:“师伯。”

周藏墨摆摆手,问揽松子:“可是你师父又带来了什么消息?”

揽松子便将来书交给周藏墨,周藏墨看罢,皱皱眉头笑道:“你师父也是会挑人欺负。只是策儿要吃点儿苦头了。”却不许荆策回去,也不说原因。荆策心急之下便有些性子,站在那儿闷闷半晌,一言不发。

周藏墨也不理他,转首对揽松子道:“你既然来了,替我跑一趟越国。”揽松子素来也是对这位师伯又怕又敬,连忙应承。周藏墨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绢交给他。道:“去越国找铸剑名师冶魂子,照这上面的式样,铸成两把,带回金乌城交给你师父。”

揽松子领命,虽心下好奇,却也不敢当面多问多看。又看看荆策,叹了口气,扬长而去。

周藏墨这才转身看看荆策,扬声叫道:“黑伯,我们的小将军生气了!取我的剑来!”

黑伯在楼上看也不看,顺手便将一根绿竹棒扔出窗外。周藏墨接棒再手,又叫道:“黑伯,你也太瞧不上我们小将军了!一根竹竿就把人家打发了!”

荆策脸一红。尚未来得及说话,周藏墨竹竿已到。却是将军令剑中的“遥指天狼”。荆策自幼便习得此剑,自是熟悉非常,想也不想,便出招抵挡。

待招式出去,却又发现不对。“遥指天狼”重在所指精确,逼得对手不得不出招,或者不得不回招防守,周藏墨却似乎想也不想,直接就将竹竿刺向荆策手腕。待荆策多躲过,又突然将竹竿往荆策大剑上一击,力道奇大,荆策只觉得虎口生疼,犹如火炙,不敢怠慢,随即出了一招“丝缕有纪”,却是金乌剑法中的一招。金乌剑法与将军令剑是他最熟悉的剑法招式,平日里练的时候自然会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。两种剑法都是颇为简捷有力,只是将军令剑本是临阵杀敌之用,便没有半分虚招,只讲究膂力与变招之速,练至上乘,则可以一当百。但若用于单打独斗,若是遇上聪慧善变,狡诈多智之人,则事倍功半,极是掣肘。金乌剑法从头到尾都是游侠剑法,只是金乌城立身极正,几十年来都是为民行侠,所以剑法中虽有虚招诱招,但自有一股凛然正气,浩浩荡荡,如百川入海。

周藏墨自然对金乌剑法再熟悉不过。见他突然一招“丝缕有纪”,不禁皱了皱眉头,正想一棒挑开,荆策却突然中途变成了将军令剑中的“滔滔酹江”。这一招先以剑气逼人,而后剑刃方至,若在马上,则自身侧挥洒开去,若在地上,则自胸前挥洒,重点却也是在中途变招,往上或往下,往左或往右,要视对手而定。荆策纵身腾起,剑招自是往上而变。

周藏墨见他瞬间能两次变招,有些意外,道了声:“好小子,还算有点儿道行嘛!”荆策剑长,他便往后倒退两步,待荆策变招,剑刃已过时,却忽地往右再移两步,竹竿挑起,仍是一招“遥指天狼”,又是堪堪点在荆策手腕上。荆策尚未看清招式,只觉手腕吃力,手上劲弛,差点儿将剑扔出去。周藏墨却只是一根竹竿,三分功力而已。

荆策收招而立,看着周藏墨呆呆想到:自己真是白白练了这么多年,原来竟是白费功夫了,连人家一招都抵不过。

周藏墨待他发呆半晌,道:“看好了!”身形微晃,陡然而起。先是一招“日出成龙”,接着便是“流眄八荒”。这都是将军令剑中的招式,荆策平日里再熟悉不过了,但在周藏墨手中却是完全不同。

将军令剑一共十八招:日出乘龙,流眄八荒,数峰飞出,九曲河黄,提剑劈山,遥指天狼,密云成雨,千里馈粮,塞上风劲,崖顶鹰扬,铁马过川,逐雁回塘,日落横山,滔滔酹江,一将功成,魂兮归乡,息武止戈,清风拂冈。周藏墨却能将十八招剑法极尽变化之能,一招八变,时而慢,时而快,时而如危崖耸峙,直入云霄,时而似平江秋月,鲤鱼跳波。那本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竹竿,在他手上却既能挟风裹雷,霹雳一击,也能分花拂柳,吹雨作晴。

如此一来,则上马可以一挡百,江湖斗勇也不遑多让。加上周藏墨素日便极少沉重之气,这剑法在他手上便凭空生出一番飘洒之姿来。荆策直看得呆了。

当年荆懦之死,周藏墨自是激愤于心,只恨不能立时得报,便将荆懦所创剑法花了足足十年时间细细研究,算作怀念。

十八招加上每招八变,一共便是一百六十二招。待周藏墨一一示范过来,已是日近三竿。黑伯已在旁边等得半晌,显是在等二人用饭。却又不敢叫停周藏墨。

周藏墨转头问荆策道:“你可记清楚了?”

荆策想了一会儿,道:“荆策愚钝,只记得一小半!”

黑伯在一边开口说道:“小将军短时间便能记得一半,可知资质上乘了!”音色苍古,宛如钟磐。与他相貌却大相径庭,竟颇有几分亲切。

周藏墨天纵聪明,便不免对别人有些苛责。荆策知黑伯此说,是担心师伯会因他没记住剑招而生气于他,一番好意。心下便对黑伯生出几分感激来。

周藏墨看看黑伯,又看看荆策,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,问道:“除了招式,可还有看清其他?”

荆策又想片刻,摇摇头。

周藏墨白了他一眼,道:“剑招都是死的,因人而变化。对手如果是虚招太多或者人员密集,你大可用你原来已经熟悉的招式。假如现在对手换成黑伯,你当如何?”

荆策看看黑伯,黑伯长鞭折叠,正挂在腰间。突然心中一动,想起那日苍梧双怪来,遂道:“黑伯使用长鞭,及远不及近,我若与黑伯拆招,应该是贴身近博……那样的话,招式便得更短促、更有力。如此一来,原本的剑招反而有了许多累赘之嫌。”说着便有些出神,想着那日黑伯甩鞭的情形,手中禁不住比划了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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