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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细腰难民

“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,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,胁息然后带,扶墙然后走。比期年,朝有黧黑之色。”——《墨子兼爱中》

楚国繁盛,人多奢靡,又生**漫,故过午之后,街市上方人行如织,车马驰骋,直至夜半时分,歌舞管弦,犹自不绝。

荆策见街市上酒旗招展,连绵不绝,皱眉道:“各国禁酒令都异常严格,楚国也不例外,为什么鄂城反而酒肆林立。官府不管的吗?”

周青阳笑笑道:“生意人,消息流通得极快。几个月之前,除了青梅酒坞,鄂城还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售酒。这也是最近才开始的。”又叹了一口气,道:“风自高处吹来,这必然是郢都那边有个极大的大官喜欢饮酒。”

荆策知他此说是指楚国新王。他在郢都时,曾乘乱进入王宫,至今对楚国王宫奢华之盛印象极深。何况楚国山河广袤,数年来又国力强盛。山东诸国,最近几十年自晋国晋悼公之后,便没有谁敢对楚国轻易兴兵。想来饱暖思***怎可无酒佐兴?

“荆策哥哥,”周青阳又道,“楚人酿酒,清香异常,可远达数里。要不要去尝一尝?”最后一句却说得极是俏皮。

荆策转头看她雀跃欲试的样子,显是对酒极爱。不禁皱皱眉头。半晌“哦”了一声,讥诮道:“我差点儿忘了,师伯当年也是极其好酒的,你这也是家学渊源!”

周青阳知他故意嘲讽,却双眉微微一扬:“怎样?”眉宇间竟有些无赖的意思。荆策极少见她如此,遂故意皱眉看她良久。周青阳又换成一副哀求的神情,拉拉他衣袖,荆策哭笑不得,遂点点头。二人便往青梅酒坞走去。

走至中途,仍是一酒肆,门前却正围了一群人,正自吵嚷不息。

只见一群破衣烂衫的乞索儿,有人衣服干净,手中只拿一根木棍,有人污衣脏裳,一碗双箸。中间站着两个拿棍的乞索儿,一个面孔微黑,一个却是极为白皙,此时与那酒肆的酒佣吵得正欢。那二人每说一句,那些乞索儿便以棍击地,以箸敲碗,轰然叫好。

只听那黑乞儿道:“这果子是从树上的长出来的,爷要吃的话问树就行了!爷我入城的时候已经问过了,要不然怎么知道它在你这儿呢?”边说边从旁边一乞索儿的碗中拿出一枚枇杷果塞进嘴里,大嚼两口,又一口把果核吐到对面的酒佣身上。

酒佣见他如此蛮不讲理,极是气愤,道:“那你怎么不到树上去摘啊?抢东西的是盗!贼!”他故意将盗贼两个字分开了说,只觉得这样说群乞儿才算精确,才能略微解气。

“什么?”那黑乞儿恼道:“你敢说爷是盗贼!”手中木棍一扬,作势便要打将下来。那酒佣便举起双手去档。那黑乞儿却只是将木棍在他头上敲了两敲。

众乞儿见那酒佣懦弱,便轰然大笑不止。

黑乞儿又将木棍在酒佣身上敲来敲去,道:“爷那怎么叫‘抢’?那叫‘借’,借!懂吗?”

众乞儿轰然应合道:“哎,借!那叫借!”

那酒佣见众乞儿人多,便有些气短,但仍是不甘,道:“那……你们也不能一天借好几次啊!我们客人都……被你吓……跑了!”

那面皮白皙的乞索儿一伸双臂,道:“我们就是你的客人啊!”

众乞儿又轰然符合!

荆策不禁皱皱眉头。周青阳道:“这群人脸皮还真厚!”

那酒佣顿时不知所措。片刻忽道:“那你们怎么不去……不去青梅酒坞?那儿才够你们每天吃喝!”

只听那白面乞儿又道:“你当爷们傻呀!青梅酒坞!那可是有王室撑腰的!爷我们今天就看上你这个酒肆了!”

青梅酒肆据传为鄂王熊红所建,自是多少与楚王室有些渊源。只是这个却是连荆策都不知道的,这个乞索儿又从何而知?周青阳不禁皱了皱眉头。遂又将那白脸乞儿上下打量了一番。见他虽破衣烂衫,但一举一动,似乎颇有些章法。刚才说话的语调又颇有些模仿那黑脸乞儿的味道,心下顿生疑惑。

那酒佣常在街市,对街市上往来之人自是格外熟悉。一转眼看见周青阳,便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,忙跑了过来,弯腰道:“周姑娘,你给小的作主!”酒肆里面其他几个人看见,便也纷纷跑来哀告。

荆策本心中已对那群乞索儿起火,早晚都要出手,见到酒佣们如此,顿时心下不乐:想来是青阳在这酒肆喝了不少的酒,所以才会这么熟悉!不过几个乞索儿他也不放在眼里。遂也不管。

那黑脸乞儿看见周青阳,眼前一亮,道:“呦,这姑娘生得……”话没说完,便被荆策一巴掌拍在肩上。他听那乞索儿竟然出言调戏,心中火大,那一掌便毫不客气。那黑乞儿哪能受得了他这么一掌,登时一屁股摔在地上,只觉头晕眼花,骨骼欲碎,半晌爬不起来!旁边有人道:“青梅酒坞的女公子你也敢出此言语!当真不要命了!”

荆策闻言一愣。

他只知道周藏墨曾在青梅酒坞中与人斗文比武足足三月,遂江湖震动,名声鹊起,却不知周藏墨也是在青梅酒坞中初遇了那名传说中的楚国女子,那名女子便是他口中的云姨。后来爱妻早亡,周藏墨便设法将青梅酒坞要了过来,至于怎么要了过来,却没有人知道,只有些许传言说他与楚康王有交集,所以只需一句话,青梅酒坞便唾手得来。如此一来,周青阳便自然被称作“青梅酒坞的女公子”。

周青阳素日里在鄂城,虽是为人和善,但内心深处终究清高至极。今日竟被一个乞索儿调戏,瞬间双眸中便冷光射出,盯着那乞索儿一转不转,细看之下竟是极为骇人。那乞索儿见到,直觉脑后发凉,便直往人群外爬去。周青阳忽地一扬手,顿时飞出一枚银币,点了他后背大椎***中道:“赏给你的!”那黑脸乞儿登时全身酸痛难当,便口中嗷嗷直叫。

荆策见周青阳竟眼光冷冽至此,也是吃了一惊!

白脸乞儿见荆策出手凌厉,已是心中畏惧非常,见周青阳只是用一枚银币,那乞儿便嗷嗷直叫,显是疼痛难忍,早已胆战心惊。待要逃开,四围却又被围得水泄不通。只得握紧手中长棍。

荆策见他握棍的姿势颇为方正,倒像是习武之人。只是正常人拿棍都会将棍放在右侧,右手在上,他则正好相反,将棍放在左边,左手在上。荆策心中一凛:难道他竟是会些奇特的招数不成!只是看他脸上畏惧之色,却又不像,便心下略微提防。

周青阳心中犹自对刚才那黑脸乞儿恼怒不止。见白脸乞儿手中拿棍欲出,便一掌挡开。那白脸乞儿虽会些武功,却似乎极不擅长与人争斗一般,身形后退。稳住之后,深吸一口气,方递出一棍!却又平白地抽调了一分气势。似乎这是他与人交手惯常遵循的规矩一般。

围观的人见此,都急忙向后退去。拿碗与箸的那些乞索儿早已钻出人群,拿棍的那些虽然手中长棍紧握,却不敢贸然出击。又见荆策身背大剑,虽身形极瘦,却筋骨强劲,猎猎如风,更是一动也不敢动。

荆策看看那白脸乞儿,一招一式虽是极是有章法,却又极不对路。手中拿的明明是极长的木棍,却非要用剑招。明明已经掣肘十分了,却又总是在招式出去后习惯性地卸掉一分。似乎颇为担心会伤到对手,像极了一个迂腐的江湖君子。再看得片刻。已然心中明白!

周青阳用的掌法却又与平日极不一样。即使那日在街巷中手持金柳剑与阿肩招招拼命,荆策觉她长剑也只是如水泻出一般,总是留有一分余地,今日只用一双手掌,却是咄咄逼人,颇有几分决绝狠辣的意思!荆策知道她是因为刚才受辱,心下难平,便看了一眼那个黑脸乞儿,那黑面脸乞儿犹自嗷嗷不绝。荆策皱皱眉头,便也手腕一扬,打出去一枚铜币——他可没有周青阳阔绰,身上能带的也就只有几枚铜币罢了!——打在那黑脸乞儿的哑穴上。那黑脸乞儿立时无声,众乞儿又吃了一惊,遂便更惧!

周青阳与那白脸乞儿拆得十招,已知他只是个左撇子罢了,所出招式便正好与常人方向相反,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。遂忽地招式一变,却是一招“去光敛焰”,荆策恍然记起,那是云姨当年的掌法,云姨虽是女子,但若论起掌法与软剑,却是一流,掌法更是不带虚招,简捷有力之势,不输师伯。而周青阳今日不出腰中软剑,原是因为心中气极,若真的抽出软剑来,恐怕那黑脸乞儿与白脸乞儿便必得挂点儿彩才行。

只见周青阳先是将那木棍往白脸乞儿方向一推,随即忽又抓住木棍往回一扯,那白脸乞儿忽地吃了两种力道,身体便有些不稳,周青阳脚下急移两步,低头避过长棍,右掌往那白脸乞儿臂上一拍,那白脸乞儿只觉整条手臂酸软无力,手中长棍登时飞出,正对一个酒佣打去,荆策站在旁侧,一掌即出,那木棍便转而飞回,正好打在那白脸乞儿胸口。他手上没用几分力道,但那白脸乞儿正疼在手臂,不料胸口又来一下,不禁叫出声来。

周青阳似乎犹自不肯罢休。一转眼看到旁边有人拿了一束杨柳,想是正有人在惜别赠远。她想也不想,随手便抽出两支,众人只见绿光一闪,那白脸乞索儿手腕已被紧紧勒住。

周青阳目光冷冽,看他半晌,方些许转缓。问道:“说说看,为什么青梅酒坞与王室有关?”

白脸乞儿挣扎了两下,不料杨柳新枝却是极有韧劲儿,竟是挣脱不开。周青阳不动声色,又问他一遍。

白面乞儿无法,便道:“青梅酒坞本是楚王用来招揽人才的,谁人不知?”

周青阳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你们乞索儿中间,还有谁知道三百多年前的事情?”

白脸乞儿一愣,顿时低头不语。周青阳又哼了一声,道:“你用的是木棍,但出招却明明是士子剑法。又装扮成这副模样。说说看,你来鄂城到底干嘛?”

士子在当时是一个极为特别的群体,生来已是比普通百姓高出数倍,若能一朝登临,或为官,或为将,或执掌一国之政都是时有之事。士子习六艺: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仗剑游走列国,无有见拒。若是乞索儿,便是做梦也不敢想着可为士子,自然也更没有士子愿意成为乞索儿的。这人却偏偏例外。周青阳刚才看他举手投足,早心下怀疑,交手一试,又见他每每卸去一分剑气,极是符合士子礼仪,便心中明了。

那白脸乞儿听此问,却低下头去,半晌不答。

周青阳道:“你若不说,我就将你绑在路边的柳树上。直到有人认出你为止。看你可受不受得了这份羞辱?”

她心中仍是怒气未消,说话便比平日刻薄许多。

那白脸乞儿看她眼光冷绝,担心她会果真如此。心中一急,便又挣扎几下。周青阳忽的伸手,照旧点了他的大椎穴,白脸乞儿登时跟那黑脸乞儿一样全身酸痛难当,但毕竟自小修习礼仪,若让他如那黑脸乞儿一般地嗷嗷叫嚷,却是不行,只得硬忍。片刻不到,便已全身颤抖,汗出如浆。周青阳一发狠,便又伸手往他肋处笑穴上一点。人自来都是忍得了疼痛,但若要忍住不笑,却是万万不可。荆策见周青阳如此,不禁哑然失笑。

那白脸乞儿登时觉得全身又痛又痒,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,便在那儿忍不住全身抖动,又哭又笑,围观众人见他此等情形,皆是不解,但又实在好笑,便也哈哈大笑。

片刻,那白脸乞儿实在扛不住,便对周青阳做了一揖,道:“女公子慧眼,敢请僻处一叙!”只是他全身抖如筛糠,口中又时哭时笑,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。众人见此,大笑不止。荆策一向苟于言笑,见到此种情形,也是忍俊不禁!

三人便来至酒肆楼上。那人身上穴位尚未解开,一直又哭又笑。半晌,周青耳也看得忍俊不禁,方才出手替他解开穴道。荆策透过窗户,见楼下众乞儿围着那黑脸乞儿半晌,又将他拖至路边,聚在一起谈论纷纷,时而又指指楼上,或怒目而视,或目中畏惧。便“啪”地一声将窗户关上。又随手拉了一条案几过来,靠窗而坐。

那白脸乞儿对二人施了一礼,道:“在下郢都左质,今日惭愧!”

周青阳道:“别那么多虚礼,你说便是。”

原来那左质祖上原是楚王室养马之人。几代人累积经验,至其祖辈时,遂成相马绝技。楚庄王便赐他祖辈为太仆官职,并给予府邸。又因他们家族中男子皆是左臂灵活异常,遂以左为氏。后来祖父卒,他父亲与叔父皆会相马,便兄弟相争承袭爵位,最后叔父死,父亲袭爵。为免下一辈人重复兄弟相残,父亲便立下规矩,相马之术只传长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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